鄧思邈發(fā)自凹非寺量子位|公眾號QbitAI
AI教父GeoffreyHinton來上海了。
他腰桿挺直,神情專注。這一坐,就是很久。
對于77歲高齡的諾貝爾獎+圖靈獎雙獎得主來說,這個再平常不過的動作,卻是他人生中最奢侈的體驗。因為過去有近18年,他幾乎無法坐下——
一次坐下的代價,可能是數(shù)周的臥床不起。
△圖源:“上海發(fā)布”公眾號
那些改變AI歷史的關鍵時刻:把自家公司拍賣給谷歌時、代表谷歌收購DeepMind時、參加圖靈獎頒獎典禮時……他都沒有坐下。
他更習慣的其實是:站著辦公、跪著吃飯、躺著開會、睡著旅行
但在上海,他坐下了。安然地,從容地,就像一個普通的老人,跟身旁的人沒什么兩樣。
這個簡單的動作背后,藏著一個關于堅持、突破與回歸的故事。對Hinton而言,坐、站、躺,從來不只是一種姿態(tài),而是人生狀態(tài)的隱喻。
“坐”了幾十年冷板凳
痛苦的源頭,始于一次微小的善意。
1947年12月Hinton出生在英國倫敦西南部的溫布爾頓小鎮(zhèn)。19歲時,他為母親搬取暖器時傷到背部,腰椎間盤從此落下病根。
反復的腰痛如影隨形,但還不足以讓青壯年時期的他徹底告別坐姿。
比起身體上的折磨,更讓人絕望的是選擇了一條幾乎沒人相信的路。
1972年,當Hinton踏進愛丁堡大學攻讀人工智能博士時,符號人工智能正如日中天,而他選擇的神經網絡,在當時不過是個“死胡同”——讓計算機像人腦一樣通過分析大量數(shù)據(jù)來學習,這在同行眼中是“純屬無稽之談”、“已經被證明是錯誤的”
現(xiàn)在來看,ChatGPT就是建立在神經網絡上的大語言模型,其最底層架構就是一種特殊的神經網絡——Transformer架構。
“人們都覺得我瘋了!”他后來回憶道。
為此,博導幾乎每周都要勸勸這個固執(zhí)的學生“迷途知返”,免得毀掉學術前途。但這頭“倔驢”每每斬釘截鐵地回答:
再給我六個月,我會證明這種方法可行!
六個月又六個月,一堅持就是六年。
即便拿到博士學位,前路依然迷茫。英國當時對神經網絡研究的支持寥寥無幾,1978年博士畢業(yè)后,Hinton只能遠渡重洋前往北美尋求更多機會,先后在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卡內基梅隆大學、多倫多大學工作。
△右為33歲的Hinton,左為TerrySejnowski,他倆正在討論視覺網絡
后來,Hinton短暫迎來了學術生涯的高光時刻。
他與搭檔相繼提出玻爾茲曼機、反向傳播算法,點燃了神經網絡的小規(guī)模復興。
這兩項看似屬于不同的貢獻——一個是生成模型結構,一個是訓練算法,實則都在攻克同一個核心難題:如何從數(shù)據(jù)中自動提煉出內部表征,也就是“讓機器自己看懂世界”的能力。這正是Hinton自80年代以來一以貫之的研究核心。
然而,這束微光很快又黯淡下去。到90年代末、甚至2000年前后,神經網絡仍徘徊在學術界的邊緣地帶。
“數(shù)據(jù)集太小、計算機速度太慢,我們的神經網絡老是被噪聲困擾”。Hinton后來坦言,90年代是他研究生涯最灰暗的一段時期。
“神經網絡”一度還成了學術禁忌詞,Hinton不得不在論文中打啞謎——用含糊委婉的術語包裝自己的研究,以免被期刊評審直接拒收。
△圖源:多倫多大學
屋漏偏逢連夜雨,伴隨著研究遇冷,他的背傷也在惡化。年過半百后,彎腰或坐下已經成為一種冒險——腰椎間盤隨時可能滑脫,一旦發(fā)作,疼痛會讓他臥床數(shù)周。
但Hinton仍在堅持那個“瘋狂”的想法。彼時沒人知道,這份近乎偏執(zhí)的堅持,將在不久后撬動整個世界。
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上一次坐下來是在2005年,那是一個錯誤。”Hinton常說。
58歲那年,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嶺。那一次嘗試坐下的代價太過慘痛,疼痛如潮水般涌來,讓他發(fā)誓再也不犯同樣的錯誤。
自此,他用身體丈量世界的方式大多數(shù)時候表現(xiàn)為:站著,或躺著。2005年過后的近18年里,即便偶爾需要坐下,時間也絕不超過一小時
△圖源:多倫多大學
誰能想到,正是在這樣的身體狀況下,Hinton卻迎來了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站著完成4400萬美元的拍賣
2012年秋天,65歲的Hinton帶著兩個學生——IlyaSutskever(OpenAI前首席科學家、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和AlexKrizhevsky,在ImageNet大規(guī)模視覺識別挑戰(zhàn)賽中一舉奪魁,將錯誤率降到驚人的15.3%
這不僅僅是一次技術突破,更是一個時代的開端,標志著深度學習(特指基于深層神經網絡模型和方法的機器學習)在圖像分類領域取得了重大突破。
他們自信地向世界展示出:神經網絡可以通過分析大量的數(shù)據(jù),來學習這種非常人性化的技能。
Hinton和學生一起改變了機器看待世界的方式,讓它以前所未有的準確度識別花朵、小狗和汽車等常見物體。
事實上,深度學習能夠大展身手的兩個前提條件——強大的計算能力和高質量的大數(shù)據(jù),都是在2010年前后逐漸步入成熟的。
△Hinton和他的學生,左為IlyaSutskever,中間為AlexKrizhevsk
從邊緣到中心,為了這一刻,Hinton等了40年
于是才有了后來那場史上最昂貴最轟動的人才爭奪戰(zhàn)。
為了參加拍賣,Hinton的旅程堪稱“取經”。他先躺在公交車后座上顛簸到紐約,再坐火車一路搖晃到加州,最后在出租車后排伸直雙腿,才抵達太浩湖。
更有趣的是拍賣現(xiàn)場。在酒店房間里,Hinton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把垃圾桶倒扣在兩張床之間的桌子上,筆記本電腦就架在垃圾桶上,這樣他就能站著打字了。
△AI創(chuàng)作,非Hinton本人
谷歌、微軟、百度、DeepMind四家公司通過Gmail郵箱遠程出價競購Hinton臨時攢的公司——DNNResearch,每輪加價至少100萬美元。
當競價從1200萬一路飆升到4400萬美元時,連Hinton都覺得不真實:“感覺像是在拍電影?!?/p>
最終谷歌勝出。
以這次事件為分界線,之前深度學習還是躺在象牙塔里的純學術研究。
而在這之后,它迅速成為全球科技巨頭爭相押注的戰(zhàn)略核心,從搜索引擎到語音助手,從圖像識別到自動駕駛,幾乎所有AI相關業(yè)務都開始圍繞深度學習重構。
被“綁”在飛機上的收購之旅
拿下Hinton只是前菜,要想盡可能多包攬深度學習方面的人才,谷歌瞄上了DeepMind。
這家2010年在倫敦成立的AI公司,有著比所有人都更瘋狂的野心——打造通用人工智能,讓機器做到人類大腦能做的任何事情,并且做得更好。
DeepMind創(chuàng)始人戴密斯·哈薩比斯從四歲起就是國際象棋神童,他的公司從教AI玩七八十年代的老游戲開始啟程,目標卻是星辰大海。
△DeepMind創(chuàng)始人戴密斯·哈薩比斯,圖源:哈薩比斯本人領英主頁
關于這場談判,谷歌工程主管阿蘭·尤斯塔斯希望Hinton能夠一同前往,畢竟這位深度學習之父的眼光和判斷力無人能及,谷歌看起來勢在必得。
但Hinton禮貌地拒絕了,說自己腰背的狀況不允許他出行。他說,航空公司會要求他在飛機起飛和降落時坐下,但他已決定不再坐下了。
尤斯塔斯沒有放棄,他想出了一個大膽的解決方案:租私人飛機,坐不了那就“綁”起來。
2013年12月的最后幾天,一幅奇特的畫面出現(xiàn)在橫跨大西洋的私人灣流飛機上:Hinton躺在兩個座位折疊成的臨時床上,兩條帶子把他牢牢固定住。
△AI創(chuàng)作,非Hinton本人
抵達DeepMind的倫敦辦公室后,當其他人西裝革履地圍坐在會議桌旁聽取介紹時,筋疲力盡的Hinton只能躺在地板上
每當他想提問,就艱難地舉起手來——AI教父躺在地上參與收購談判,這個畫面既滑稽又心酸。
這筆6.5億美元(一說是4億美元)的收購,后來被證明是谷歌史上最值得的投資之一。
被谷歌收購后,2016年3月,DeepMind的AlphaGo(阿爾法圍棋)以4比1擊敗圍棋世界冠軍、職業(yè)九段棋手李世石,震驚全球。
△圖源:谷歌官網
而這,只是這個實驗室傳奇故事的開始。
大家今天看到的GoogleDeepMind,就是由DeepMind與谷歌大腦部門合并而來。AlphaFold、Gemini、Veo——這些響當當?shù)腁I產品,全部出自這個實驗室。
圖靈獎,他站著接過
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Hinton曾經孤注一擲、嘔心瀝血的堅持,也換來了學術界遲到的認可。
2019年3月,Hinton和另兩位“深度學習巨頭”LeCun、Bengio共同獲得了計算領域的最高榮譽——圖靈獎
因為他們三個人的努力,在21世紀第一個十年的中期讓神經網絡的研究得以復興,并將其推向科技產業(yè)的核心地帶。
△中間四位男士從左至右分別為:LeCun、Hinton、Bengio、JeffDe
兩個月后,頒獎典禮在舊金山皇宮酒店舉行,500多位嘉賓身著正裝,圍坐在鋪著白色桌布的圓桌旁享用晚餐。谷歌高級研究員JeffDean打著黑領結出席,氣氛莊重而隆重。
而Hinton呢?他依然沒有坐下來吃飯,而是看似不合群地站在會場一側,低頭看著手中的小卡片,上面寫有演講要點。
輪到Hinton上臺時,他抖了個機靈:
我做一點兒計算,我相當肯定,我比前面發(fā)言的兩人(指Bengio和LeCun)加起來要年輕。
臺下一陣哄笑。事實上,當時Bengio55歲,LeCun59歲,兩人加起來114歲,確實比72歲的Hinton“老”。
在這樣重要的時刻,Hinton還真誠感謝了剛因胰腺癌去世不久的妻子杰基,“她知道我有多想拿到這個獎,她一定也想今天能出現(xiàn)在這里?!?/p>
重新落座
但榮耀的巔峰,往往也是反思的開始。接下來的幾年里,AI的發(fā)展速度遠超所有人預期,包括Hinton自己,也開始感到不安。
2023年5月,一個震撼硅谷的消息傳來:Hinton宣布從谷歌辭職
他給出的理由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我想自由地談論人工智能的風險?!辈⒀a充說,他現(xiàn)在內心深處對自己畢生從事的工作感到后悔。
曾經拼命推動AI發(fā)展的人,怎么突然開始反對起來了?
就在這時,一個更奇妙的變化正在悄悄發(fā)生。
他能坐下了。
2023年11月的媒體報道這樣描述,“最近,Hinton已經能一次坐上15分鐘了,所以在我們長達兩個小時的談話中,他一會兒在桌子周圍踱步,一會兒又坐在椅子上的鞋盒上?!?/p>
還能坐得更久了。
Hinton從2024年10月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之后,人們驚訝發(fā)現(xiàn):這個18年幾乎無法坐下的老人,竟然坐著接受了各種訪談——有40分鐘的,還有長達1個半小時的,全程都沒有站起來過。
△今年2月,Hinton全程坐了40分鐘,圖源:油管博主GrokVerse
甚至有商業(yè)航班空乘人員在飛機上興奮地廣播:“Hinton就在我們的飛機上!”
這引發(fā)了一系列猜測:他的腰痛是不是好轉了?
Hinton沒有公開談論過這一轉變背后的原因,不過據(jù)相關資料介紹,絕大多數(shù)的腰椎間盤突出患者經保守治療是完全可以治愈的,真正最后需要手術治療的患者約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五
△今年6月,Hinton全程坐了1.5小時,圖源:油管博主TheDiaryof
重新?lián)碛辛俗碌哪芰?,Hinton的主要任務就是:警告人們AI有多么危險。
在一次次訪談中,這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坐得很穩(wěn),說得更狠:
“在未來30年內AI導致人類滅絕的概率為10-20%?!薄癆I假以時日將會有自我意識和知覺。”“AI可能會變得比人類更聰明,我以前以為還需要30年到50年、甚至更長時間……現(xiàn)在,我認為或許只要5年?!薄叭藗?yōu)E用AI會帶來風險……而AI變得超級聰明并決定不再需要我們,也會帶來風險?!?/p>
當有人問他哪些行業(yè)會被AI顛覆時,Hinton的回答簡單粗暴:所有行業(yè)
幾分鐘后,他修正了答案:“水管工這個職業(yè)目前還安全,尤其是在老房子里做,因為你需要非常有創(chuàng)造力和敏捷性。”
△今年6月Hinton參加多倫多科技周,圖源:多倫多大學
在諾貝爾獎晚宴上,他的警告更嚴肅——“當我們創(chuàng)造出比我們自身更聰明的數(shù)字生物時,還會產生一個更長期的生存威脅。不知道我們是否能夠掌控這一切?!?/p>
而在上海WAIC,他用了更貼近中國文化的類比:
人類和AI的現(xiàn)狀,就好比養(yǎng)了一只非??蓯鄣男』⑨蹋斔L大后,可以輕易干掉你。為了生存,要么擺脫這只小虎崽,要么找到一種方法可以永遠保護自己。
在中國文化里,成語養(yǎng)虎為患,深入人心,老少皆知。
Hinton用老虎來比喻AI,而且他還是那個把老虎帶出深山的人。
△圖源:WAIC官方
Hinton自己都承認自己已經老了,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更多人意識到AI的“覺醒”,他甚至多次表達了后悔——后悔把這支“老虎”帶到了人間。
他又開始不被理解,開始顯得特立獨行,然后……他就又能坐下了?;赝^去77年的人生,身體狀況仿佛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在控制——
坐著開始,站著輝煌,重新坐下。
站著是狂飆突進、積極昂揚、拋頭露面,坐著則是埋頭思索、潛心修煉、沉穩(wěn)低調。
這條軌跡,恰好與AI的發(fā)展史重合:從無人問津到萬眾矚目,再到需要審慎反思
然而,就在我們以為他完全擺脫了腰疾可以自如坐下時,他似乎又無法100%坐下——
△圖源:上海期智研究院
他在上海和多位重磅科學家簽署了“上海共識”,希望聯(lián)合更多力量善治AI。
但就在簽署后的留影合照中,他又站著了,獨自一人站在所有人身后,顯得特別又孤獨。
或許這就是Hinton被始終交織纏繞著的榮耀與黑暗:
他注定沒辦法松弛地坐下——漫漫長夜里他是舉火把的人,烈日當空后他又奔跑著提醒所有人:
萬一這太陽,失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