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評論員
這是“昆侖石刻”爭鳴中,令人動容的一幕:一位學者在“對方辯友”朋友圈中,鄭重為其反駁自己的文章點贊,兩位“鋒鏑相向”的學者互行“數(shù)字時代的拱手禮”,隔空致意。
何謂“以文會友”?何謂“見字如面”?何謂“和而不同”的君子之交?又何謂“相激而共進”的道中同儕?一枚小小的點贊,是對“諍友”精神與學術(shù)共同體倫理根基的深層叩問。
孔子立“益者三友”之訓:友直,友諒,友多聞。此亦可看作“學術(shù)諍友”摹形繪神?!爸薄闭撸矣谥毖韵酄?;“諒”者,襟懷坦蕩包容;而“多聞”,則體現(xiàn)在他們共同的志業(yè)中——腹笥甚廣,博物洽聞,切磋琢磨之際,啟牖互鑒,共探真源。
回溯學林星河,此風范踐行者,輝映不輟。
其為“論劍時的贈劍人”。蔡元培和胡適論紅學研究范式,觀點激烈相左。然紙上交鋒,不妨雪中送炭。胡適苦覓《四松堂集》刻本未果,元培慨然出借,助其解決雪芹生平之惑;投桃報李,元培則從胡適所藏《雪橋詩話》中,得窺雪芹舊事。商榷文章中,胡適援引亞里士多德“愛真理過于愛朋友”之語以明志:“我把這個態(tài)度期望一切人,尤其期望我所最敬愛的蔡先生?!边@,絕非薄情,彰顯的恰是對學術(shù)圣殿的至高虔敬。
其為“批評者的守護者”。陳寅恪倡治史要義“了解之同情”,強調(diào)須設身處地,體察古人“所處之環(huán)境,所受之背景”及其“苦心孤詣”,方可作持平之論。本此方法論,他直陳與自家有三代交誼的梁啟超之失,指其“取己身之思想經(jīng)歷,以解釋古人之志尚行動”的偏頗。然而,當梁啟超身后遭到脫離時代背景的苛責時,陳寅恪重申此史觀,振臂辯誣。一破一立之間,讓人感慨:以真理為圭臬,親疏之上,自有磊落公心。
其為“互成鏡像的砥礪者”。愛因斯坦與玻爾圍繞量子力學展開的“物理學靈魂之戰(zhàn)”,綿延近四十載。學理相爭,他們是強勁的對手;心神相契,實為至交與鏡鑒。玻爾視愛因斯坦的質(zhì)疑為“許多新思想產(chǎn)生的源泉”。愛因斯坦則盛贊玻爾的“大膽、謹慎”,“直覺的理解力和強有力的批判能力”,稱他是“我們時代科學領(lǐng)域最偉大的發(fā)現(xiàn)者之一”。
愛、玻之戰(zhàn)證明:真正的學術(shù)知己,未必是觀點同盟;對抗的張力,也正是互相成就的不竭動力。
其實,真正的學林之友,是為求真而同途,絕非因利而結(jié)盟。深刻的思想分歧與真誠的相互尊重,可以并行不悖,甚至相濟相生。古人所謂學林風骨,今人所謂學術(shù)共同體的倫理根基,其神髓正在于此!
論學求真,雖師友不稍假借;虛己以聽,縱異見亦沐春暉。這,不僅是治學之繩墨,更是立人之砥柱。“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此中深意,愈咀愈甘!
“昆侖石刻”爭鳴中那枚小小的“贊”,正可視為一種學脈不息的象征:同道者以直、以諒、以多聞相砥礪,共守求真之志,同循向善之途。
《光明日報》(2025年07月28日?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