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寧宇

?文觀察者網心智觀察所

當科技以指數(shù)級速度重塑世界，我們該如何想象更遠的未來？在《失控》《必然》之后，科技預言家凱文·凱利（KevinKelly）再度帶來顛覆性思考——他的新書《2049：未來10000天的可能》將視野拉長至人類文明的全新尺度。面對"未來1萬天"（約27年）的挑戰(zhàn)，本書絕非簡單的趨勢預測，而是一份"與不確定性共舞"的行動指南。

在這場與觀察者網的獨家對話中，崇尚“技術極簡主義”的他，KK鼓勵大家嘗試新科技后可以留存精選。談及傳統(tǒng)教學模式困境時，他認為課堂作用有限，而AI有助于推動個性化學習。談及中美關系不確定性，他指出美國需調整心態(tài)。他還提出“酷中國”的愿景，認為中國可以向世界提供酷炫的科技、文化和藝術，重塑全球形象，引領全球風尚。

觀察者網：凱文?凱利先生，感謝您抽空和觀察者網對話。能獲得這次對話機會我深感榮幸。要知道，您對許多人而言是活著的傳奇。1993年您聯(lián)合創(chuàng)辦《連線》雜志，擔任執(zhí)行主編，現(xiàn)在是“資深游俠”。您創(chuàng)作了《必然》、《失控》等多部暢銷著作。特別祝賀您剛發(fā)布首部中文著作《2049：未來10000天的可能》，目前沒有并行英文版，這是您專為中國讀者撰寫的作品。這份心意令人感動。

我一拿到這本書就迫不及待開始閱讀，立刻被字里行間闊激昂的獨特魅力所吸引，閱讀過程毫不費力，卻能引發(fā)深度思考。現(xiàn)在我腦子里很多問題，在正式提問前，請您先對觀察者網的讀者和觀眾說幾句好嗎？

凱文?凱利：非常感謝。能參與這次對話是我的榮幸。我深深感激各位觀眾朋友的關注——因為注意力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珍貴稀缺的資源。此刻大家愿意把部分注意力分配給我，這份饋贈令我感動。希望接下來的分享能不負這份期待。

觀察者網：謝謝！您在新書中提到，在與未來學家們打交道的50年里，您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預測（包括您自己的預測）都是錯誤的。但我不這么看，哈哈。1999年，史蒂文·斯皮爾伯格曾把您和一群未來學家“關”在海邊酒店，要求大家暢想2054年的世界圖景用于他的電影拍攝。后來這位大導演電影拍完，似乎把大家的暢想呈現(xiàn)得很完美。因為十年后多家媒體都給那部片子的技術預言打了高分。還記得那部電影嗎？

凱文?凱利：記得，那部電影名叫《少數(shù)派報告》。當然，整個世界觀構建是由多位未來學家共同完成的，不僅是我，我們整個團隊都在為斯皮爾伯格打造2050年的未來世界。參與這部電影讓我受益匪淺，因為通常我們討論未來時總停留在宏觀層面，但斯皮爾伯格要求極致細節(jié)：他們早餐吃什么？客廳沙發(fā)長什么樣？這種對具體而微的細節(jié)的極致追求令人振奮，你必須深入推敲和想象。這正是我從那部電影中學到的寶貴經驗。

觀察者網：談到預測，談到未來，一開始是什么促使您思考未來？感覺您的大部分作品都在探討未來。為什么會想寫最近的兩本書（《未來5000天的世界》和《2026：未來10000天的可能》）？

凱文?凱利：確實，我的未來探索之旅相當漫長。最初我是個對科技興趣寥寥的嬉皮士，但互聯(lián)網的出現(xiàn)改變了我的認知視角。我覺得互聯(lián)網與其他技術不同，它更具人性化尺度和社群屬性，這吸引了我。當數(shù)字時代真正到來時，我清晰看到：那些提前思考未來、做好準備的人總能把握先機。

我決心成為不被未來突襲的“先覺者”，而是希望確保自己對即將發(fā)生的變革保持清醒認知。于是，我開始更關注于構想人類可能的軌跡——重點不在于準確預言，而在于建立對變革的免疫機制。

觀察者網：您似乎對互聯(lián)網的誕生早有心理準備，它的出現(xiàn)完全在您意料之中。而在新書中您提出的“鏡像世界”概念是互聯(lián)網的升級版嗎？這個“鏡像世界”會讓人做壞事更方便嗎？

凱文?凱利：簡單來說，“鏡像世界”類似于有些人所說的“元宇宙”，它包含數(shù)字孿生技術。想象你戴上一副智能眼鏡——既能看到真實世界，上面再疊加了一層事物的數(shù)字版本。比如坐在自家客廳時，可以讓朋友的虛擬化身“坐”在您身旁。即便畫質尚未達到完全逼真，情感上仍會覺得朋友真實在場。

更廣義的鏡像是指將數(shù)字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融合在一起的鏡像世界。我們擁有特殊的“神奇眼鏡”讓我們能夠看到它，并且可以長時間佩戴，我們還可以在現(xiàn)實世界中擁有可移動的數(shù)字屏幕。我們可以進行培訓，可以擁有朋友的化身，可以擁有完整的虛擬世界。所有這些都可以不同程度地混合在一起，或者我們也可以只看到真實的世界而沒有其他東西。因此，這種真實、虛擬和數(shù)字的結合，就是我們戴著眼鏡前進的方向。蘋果的VisionPro，Meta的Oculus，中國的XREAL，很多產品都在嘗試。我認為它還需要幾十年的時間才能真正運作，但我們現(xiàn)在可以看到它的發(fā)展方向。因為我們能夠預見它的未來，所以我們應該為此做好準備。

觀察者網：我意識到剛才的提問可能有些悲觀了。當然，您一直以“激進樂觀主義”著稱，甚至在個人網站（kk.org）上寫道：“即便每天看新聞，我還是覺得未來二十年會是全球繁榮期”。我們正在經歷難以預測的2025年，從一場“過山車”般的貿易戰(zhàn)，到歐洲、中東持續(xù)燃燒的戰(zhàn)火。您是否還堅信未來二十年是全球繁榮期？

凱文?凱利：是的，我比以往更加堅定這個信念。但需要厘清的是：樂觀主義不等于烏托邦幻想或盲目樂觀。我們迎來的絕非沒有問題的世界。恰恰相反，未來的挑戰(zhàn)將比以往更嚴峻。之所以樂觀，是因為人類解決問題的能力強于問題本身的復雜度。

我們正走在這樣的螺旋上升路徑上：新技術解決舊問題→催生新問題→更新的技術再突破……如此循環(huán)往復。這種動態(tài)平衡的積極意義在于，每個周期都帶來更豐富的可能性：更多職業(yè)選擇、更廣能力邊界、更多賺錢方式、更新認知維度。

我們只是擁有越來越多的存在方式、創(chuàng)造方式和賦能方式?？偟膩碚f，我們擁有了更多選擇。在此過程中，我們不斷制造事物、制造新問題、解決問題，然后再制造新問題。

觀察者網：確實，科技為我們打開了無數(shù)大門，帶來無盡可能性。人們稱呼您為“互聯(lián)網精神教父”，但您本人似乎對“數(shù)字極簡主義（digitalminimalism）的生活方式情有獨鐘對吧。

凱文?凱利：是的，我確實崇尚極簡主義。這或許是個好習慣——至少對我個人而言，保持事物的精簡狀態(tài)非常有益。我運營著名為CoolTools（譯名：“酷工具”）的網站，還主編電子刊物《Recommendo》（譯名：“薦好物”）。雖然我試過好多工具，但最后只會保留少數(shù)精品，因為人的專注力是稀缺資源。

我的生活哲學是：廣泛體驗，精選留存。這是“極簡主義”，也可以了理解為優(yōu)化策略。人們完全不必為不使用某項科技而產生負罪感——比如暫時不想接觸AI也無可厚非。但必須清醒認知每個選擇的機會成本。所以，我勸說人們嘗試新鮮事物，是因為不嘗試就無法掌控。你落伍了，你被淘汰了，這都沒關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你不需什么都用。你也不一定非用AI。但就像開船，你不親身掌舵，就無法掌控航向。

觀察者網：網上在廣泛討論一個問題：“AI會取代人類工作嗎？”。在您著作中專門有一節(jié)聊這話題，但標題是“AI不會取代大多數(shù)工作”。就拿編輯和作家這個職業(yè)為例，我們看到AIGC正導致部分媒體從業(yè)者失業(yè)，甚至有人因此斷言新聞傳播學是“天坑專業(yè)”。作為資深編輯和作家，您認為AI對您意味著什么？它會把我們帶向何方？

凱文?凱利：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幾個維度來探討。首先必須承認，這個問題沒有確定的答案。即便是最頂尖的AI專家對此也存在分歧。但基于現(xiàn)有證據(jù)，我們可以明確。首先，截至目前的數(shù)據(jù)顯示，因AI失業(yè)的人數(shù)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接下來要思考的問題是，隨著未來技術演進，這種情況可能變化。但現(xiàn)階段，AI對就業(yè)市場的實際沖擊微乎其微。

其次，拋開我們想象的情況，看看現(xiàn)實在用AI的人，以文字工作者為例，專業(yè)編輯和作家們，一旦開始使用就每天都在用。沒人會因為AI丟了寫作的工作，尤其是編輯的工作。目前為止，大型語言模型雖然在寫作的許多方面都很有幫助，但它們實際上并不能持續(xù)寫出讓我們想要一讀再讀的內容，只能零零碎碎地完成一些工作，在某些方面提供幫助。而專業(yè)的編輯和作家正是這樣使用它們的——他們都在借助AI輔助工作，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未被其取代。

正在將AI作為輔助工具而非替代品?，F(xiàn)代編輯的工作角色正轉型為“AI管理者”，有點像總監(jiān)啊經理啊，在指揮這些“數(shù)字助手”完成流程里的特定環(huán)節(jié)。AI圖片、繪畫也是如此，生成的內容有時能用，有時還得人親自出馬調整才能完工。寫代碼也是這樣。

人類始終掌握著兩項AI無法取代的關鍵能力：一是處理復雜長期任務的能力，目前AI難以駕馭需要持續(xù)專注的多步驟復雜工作，還需要人來管理、引導；二是為作品責任擔當。當工作結果出現(xiàn)問題時，如果人工智能產出了某樣東西，而你不喜歡、覺得它不夠好或者存在錯誤，我的意思是，AI不會承擔任何后果。你對它毫無辦法，無法讓它為錯誤負責。但人類工作者會這樣對老板或公司說：“我來做這項工作，如果結果有問題，我會修正它。你可以信賴我?！钡壳盁o法信任AI，AI也不承擔責任。如果它做錯了，它可能打個哈哈就過去了。所以，人工介入是帶來了人類的信任、責任承擔和管理能力。

25年后情況會怎樣？我不知道。目前也沒看到新的變化。但趨勢就是這樣，但歷史經驗表明，從實驗室突破到社會普及往往需要數(shù)十年周期。

觀察者網：您的觀點很有趣。談到教育，我引用下美國白宮官網數(shù)據(jù)，自1979年以來美國教育部累計投入超3萬億美元，但標準化考試成績顯示學生水平并未提升。我們看到美國政府正通過裁員削弱教育部職能，又借削減經費重創(chuàng)大學體系。根據(jù)您自述，您本人就是大學輟學生，您說自己的“教育背景單薄”。這不禁引發(fā)我們深思：在AI沖擊下的新時代，大學教育的核心價值究竟何在？

凱文?凱利：這是個好問題，很值得深究的問題。當下越來越多人開始質疑：大學教育是否配得上其高昂學費？請注意，我們質疑的不是教育本身的價值，而是投入產出比。事實上，我相信現(xiàn)在許多高中生從YouTube（視頻平臺“油管”）學到的知識可能比課堂更多。教育體系正站在歷史十字路口。

但數(shù)據(jù)依然顯示，受教育程度與個人成就、幸福指數(shù)存在強相關性。問題在于教育形態(tài)正在發(fā)生范式轉移：如今大學生更多是“在大學之外的學習”（learninginspiteofcollege）。AI的崛起正帶來教育革命的三重證據(jù)：首先，學習方式正變得多元化和個性化；其次，學習節(jié)奏可以自己把握，傳統(tǒng)的學科邊界也在被打破；更重要的是，“成功”的評價標準正在重構。

我絲毫不擔心AI對課堂的沖擊，因為現(xiàn)行教育本就存在大量無效勞動。關鍵在于，我們必須掌握與AI協(xié)作的技能——這已形成新的能力維度。就像任何工具一樣，AI使用存在顯著的學習曲線差異：投入1000小時練習的人，其產出質量必然遠超新手。

當前美國政府確實在“自毀長城”，這種短視行為正在瓦解美國傳統(tǒng)成功模式的根基。但與此同時，技術變革也在倒逼教育體系反思，怎樣讓課堂更高效。雙重力量作用下，現(xiàn)在的課題與我50年前的課堂幾乎毫無變化。我相信教育會迎來變革，這也是必要的。

觀察者網：確實，我們都期待教育體系能發(fā)揮應有作用。盡管存在像您這樣自學成才的傳奇人物，但我們還得去大學或教室學習吧……

凱文?凱利：要知道，如今學習早已不必拘泥于課堂。在YouTube（“油管”）上，你反而能學得更快。我們總把正規(guī)教育視為成功的唯一途徑，總覺得那才是最高效的學習方式——但這種觀念正在被顛覆。人們會逐漸意識到，或許我們應該重新定義“學校”：通過Zoom（線上軟件）授課的老師，難道不也是教育的一部分嗎？課堂發(fā)展到最終的形態(tài)還不明朗，但很明顯，至少我接觸的多數(shù)年輕人真正學到的知識技能，大多來自校園之外。既然如此，他們又何必困守傳統(tǒng)課堂里？

觀察者網：我的下一個問題或許有些老生常談：AI究竟會加劇還是縮小貧富差距與認知鴻溝？

凱文?凱利：問這個問題很正常。目前為止，關于人工智能的影響，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來審視：AI應用未來可能的發(fā)展圖景，以及過去五年的實際情況。當前數(shù)據(jù)顯示，AI技術并未加劇社會差距。那未來會嗎？

雖然這種可能性并非為零，但我認為概率極低。因為AI實際上是史上普及速度最快的技術之一，對多數(shù)人還是免費的。即便存在差距，也只會體現(xiàn)在“主動使用者”和“拒絕使用者”之間。

現(xiàn)有證據(jù)表明，AI最大的價值恰恰在于幫助最需要幫助的群體——只要愿意學習使用，它能給能力最弱的人群帶來最顯著的提升。因此我認為AI更有可能縮小差距，這也是我所預期的方向。當然，擴大差距的可能性存在，但迄今為止的所有證據(jù)都指向“差距縮小”這個結論。

觀察者網：我們剛聊的是教育，想再聊下商業(yè)世界。人們常把商業(yè)競爭比作戰(zhàn)場，您在書中也寫道：借助AI的思維框架和“戰(zhàn)爭迷霧”（FogofWar）理論，能更清晰地理解人工智能對企業(yè)戰(zhàn)術和戰(zhàn)略思維的影響。但另一方面，AI也更容易人為制造“戰(zhàn)爭迷霧”，讓我們更難判斷未來的長期發(fā)展走勢。讀到這段，我有些困惑。能否請您進一步闡釋：如果把企業(yè)掌舵者比作軍隊指揮官，他們應當如何與AI協(xié)同作戰(zhàn)？

凱文?凱利：因此，我并不認為AI的引入會給人類帶來絕對優(yōu)勢。當對抗雙方都擁有AI時，沖突依然存在——AI既會放大進攻優(yōu)勢，也會強化防御能力；既能提升戰(zhàn)場透明度，又會加劇戰(zhàn)爭迷霧。它就像個放大器，讓一切變得更劇烈、更龐大、更危險，同時也更安全。AI不會消除戰(zhàn)爭，而是改變了戰(zhàn)爭的性質。

這一點在烏克蘭和伊朗的沖突中已現(xiàn)端倪：越來越多的戰(zhàn)斗發(fā)生在機器之間。自主武器系統(tǒng)對抗自主武器系統(tǒng)，無人機群廝殺無人機群。聽起來或許更可怕，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卻是進步——畢竟我們最不愿看到的是人類傷亡。如果未來戰(zhàn)爭演變?yōu)闄C器之間的對決，在我看來這就是一種進步。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沖突會消失，破壞依然存在，平民仍會間接遭受苦難，比如饑荒等問題。但至少，人類直接互相殘殺的場景將大幅減少。

AI帶來的根本變革在于改變了戰(zhàn)爭工具和作戰(zhàn)方式?？傮w而言，用機器摧毀機器，遠比人類自相殘殺要好得多。這才是關鍵所在。

觀察者網：所以您認為，AI為人類提供了工具和方法，但主導權仍在人類手中。您曾多次說過“方向比目的地更重要”，要更關注方向，而非結果。但現(xiàn)在流行一種說法“以終為始”。就企業(yè)管理和個人成長而言，您認為這兩種理念是否存在沖突？

凱文?凱利：我認為注重發(fā)展方向對國家、企業(yè)和個人成長都至關重要。我們要保持靈活性和適應力，能隨時轉換思路，調整優(yōu)先事項，同時保持樂觀態(tài)度。既要忠于自己的價值觀，又要對戰(zhàn)略和技術保持高度適應性。從這個角度看，我并不認為這兩種理念存在沖突。如果過分執(zhí)著于既定目標，反而容易陷入次優(yōu)境地、固步自封。特別是在當今這個復雜多變的世界里，保持靈活性尤為重要。

觀察者網：確實。談到現(xiàn)在的世界快速變遷，中國崛起已成為不爭的事實，而美國顯然感到不安。您在書里寫道，“特朗普現(xiàn)象正是這種焦慮與信心缺失的體現(xiàn)”，然后把中美關系比作婚姻。眼下這段“婚姻”顯然不太和諧。在您看來，雙方關系是否有可能更為和諧？該如何建立互信？

凱文?凱利：是啊，確實是這樣。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情況。在我看來，特朗普只是美國不安情緒的表征，美國擔心“不再能成為唯一超級大國”。我認為未來還會有更多的沖擊。即使沒有特朗普的愚蠢、小丑般的行徑以及他缺乏能力這些因素，美國人還是會表現(xiàn)得很奇怪，因為我們過去一個世紀里一直不需要和任何人共享權力，或者至少在我有生之年的這70年里。而中國的崛起要求我們美國人必須重新審視自己。這很難做到，因為我們的觀念里就認為美國的方式是最好的，我們是第一，我們是在為其他國家塑造世界。現(xiàn)在，所有這些觀念都受到了挑戰(zhàn)，所有這些觀念都必須重新思考，而這并不容易。所以我認為美國有很多東西需要改變。

與此同時，中國也需要成熟，它需要成長。中國的發(fā)展速度非?？?，變化很快，增長也很快，但它并不真正清楚自己想去哪里。它對自己在世界格局中的角色定位以及將如何運用自己的力量并沒有一個清晰的概念。所以中國也正處于一個變革的時刻。這兩個國家就好比是早婚的夫妻，他們需要學習如何相處，如何協(xié)作。所以我認為這種狀況不會消失。即使特朗普下臺，這個挑戰(zhàn)也不會得到解決。你知道，這是一個兩面的問題。

我不能過多地建議中國該怎么做，我只能談談美國該怎么做。首先，我認為美國應該非常明確地認識到，關稅政策是極其愚蠢的，它主要傷害的是美國人，而不是中國。對芯片的禁運也是目光短淺的，它只會加速中國發(fā)展自己的世界級芯片的速度。所以美國正在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目光短淺的，對我們自己非常有害，這完全不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應該做的是和中國聯(lián)合起來，共同走向未來。

觀察者網：說到中國，您提出了“酷中國”的愿景。在書中，你認為“酷中國”會向世界提供很多優(yōu)秀的AR（增強現(xiàn)實）、藝術作品和游戲。能詳細聊聊這個觀點嗎？你最近幾次去中國，什么給您留下的印象最深？

凱文?凱利：確實，重建互信或許可以從一個簡單轉變開始——讓美國人覺得中國很“酷”。如果現(xiàn)在問普通美國人，提到中國能聯(lián)想的三個詞，恐怕沒有一個詞與“酷”相關。

我親身經歷過日本形象的蛻變。年輕時，美國人對日本充滿負面印象，認為“日本制造”等同于劣質品。但這一切徹底改變了。后來，在很多人眼中日本代表著酷產品、酷文化，酷的旅行目的地。這種轉變就發(fā)生在我有生之年。

中國也完全有可能重塑國家形象，如果中國持續(xù)創(chuàng)造全世界都渴望的頂尖產品。當“中國制造”成為卓越代名詞時，距離“酷”就不遠了。而且我認為，對今天的中國來說，這是觸手可及的。

觀察者網：在您的一生中，您用繪畫與攝影記錄了亞洲五十年的消逝光影。為什么選擇亞洲？

凱文?凱利：這個問題很有意思。首先，我對亞洲的界定非常廣泛——從土耳其到日本，北到西伯利亞，南到印尼和巴布亞新幾內亞，這片大陸承載著當今世界三分之一甚至近半的人口。這里是人類文明的舞動之地，文化底蘊深厚，不僅保留著多元的原始傳統(tǒng)，更孕育著多元的現(xiàn)代文明。

最吸引我的是亞洲獨有的時空交錯感：既延續(xù)著古老文明，又孕育著嶄新未來。這種古今交融的特質在世界其他地區(qū)并不多見。我既沉醉于它深邃的歷史長河，也著迷于它迅猛的發(fā)展速度，更驚嘆于其內部的驚人多樣性。

很幸運，我的旅行恰逢亞洲歷史上一個獨特時期。像我這樣囊中羞澀的年輕人，也能深入探訪那些曾經需要巨額資金、探險隊和贊助商才能抵達的古老文明。這讓我得以在傳統(tǒng)消逝前夕，像乘坐時光機般沉浸式體驗那些古老的生活方式。

觀察者網：我總覺得KK（指凱文·凱利）的思維像多棱鏡般璀璨。做客一期音頻節(jié)目時您提到玩AIGC工具時，設定了三個角色：達芬奇、馬丁·路德和哥倫布。這個充滿隱喻的“三賢組合”對您有什么特殊意義嗎？

凱文?凱利：這源于我偶然發(fā)現(xiàn)的一個有趣現(xiàn)象。您剛才提到的三位曠世奇才（開啟新教改革的馬丁?路德、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哥倫布和畫家達芬奇）其實生活在同一時期的歐洲，但彼此并不認識。于是我虛構了一場雪夜圍爐的相遇：三人一見如故，決定合作，這當然是純屬想象。我以這個虛構場景為起點，用AI深度構建了整個平行宇宙：共同創(chuàng)作了十部衍生著作、一部傳奇史詩、一部迷你短劇，還有配套的維基百科詞條。

與AI協(xié)同創(chuàng)作的過程給我?guī)砬八从械挠鋹?，這種共創(chuàng)快感甚至超越了閱讀本身。我不在乎是否有人會看到這些作品，因為“合作創(chuàng)作”本身已是極致享受。這種“為一人觀眾打造精致世界”的理念，預示著未來每個人能與AI合作拍攝長篇電影——生成所有角色、場景和配樂，就像J·K·羅琳構建哈利·波特宇宙那樣。每個人在自己臥室也可以輕易做到，或許這些作品永遠不會示人，就像寫日記、繪草圖般私密。但當創(chuàng)作變得如此簡單時，人們會純粹為創(chuàng)造而創(chuàng)造，不必追求觀眾數(shù)量。很多作品確實不會有大批受眾，但這又何妨？

觀察者網：確實，我也很享受與AI協(xié)作，創(chuàng)作內容。但最近我發(fā)現(xiàn)自己花太多時間在消費內容，比如刷短視頻。刷視頻時總聽到有人說“認知決定一個人的層次”。但您似乎有不同觀點：“只要一個人的身份認同系于價值觀而非特定技能組合，他就能更快適應變化”。該怎么理解這個觀點呢？

凱文?凱利：我想強調的是，在2025到2049年這關鍵的25年里，人類最需要培養(yǎng)的特質是“動態(tài)更新”能力。當新現(xiàn)象出現(xiàn)時，隨著知識儲增長，人們更敢于改變想法，學習新技能，掌握新技術。如果你現(xiàn)在還在校園，未來將要從事的職業(yè)很可能現(xiàn)在連名字都沒誕生。這就要求我們必須保持“液態(tài)思維”。

但現(xiàn)實中，人們常把自我認同與特定觀點綁定，這就形成了“認知鋼印”——因為害怕動搖身份認同而拒絕改變觀點。更智慧的策略是，將身份錨定在永恒價值上：比如善良、慷慨、好奇心這些歷久彌新的品質。當你的存在根基建立在不變的價值維度時，反而能從容改變對其他事物的看法，因為你的核心身份從不依賴于任何特定立場。

觀察者網：聽起來很有哲理。您寫過很多富含哲理的書，比如《科技想要什么》（2011年出版）中，提到“科技和生命一定共同具備某些基本屬性……機械的系統(tǒng)在生命化，生命的系統(tǒng)在機械化”。為那本書寫序的姜奇平先生（中國社科院信息化研究中心原主任）他認為這是非常重要的觀察，姜先生不久前也參與我們談話節(jié)目。他也認為您的結論與工業(yè)化的理念正好相反，工業(yè)化賴以成立的世界觀基礎就是：人征服自然。能請您再多談談當時的觀點嗎？

凱文?凱利：我在研究人工智能和機器人領域時發(fā)現(xiàn)一個趨勢：為了讓機器更好地服務人類，工程師們正越來越多地引入生物系統(tǒng)的運作原理，比如免疫機制、神經網絡等。與此同時，我們也正在用工程思維改造生物系統(tǒng)——基因編輯、胚胎篩選等技術就是例證。這揭示了一個深層真相：自然界與技術界并非截然對立，它們實則遵循著相似的底層邏輯。

這不僅僅是關于人類本身，更揭示了一個本質：生物世界（自然界）與技術世界的差異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大，因為它們實際上遵循著非常相似的規(guī)律。我們幾乎可以把技術視為一種源于自然界的生命形式——某種加速版的生命。從這個角度看，我們人類某種程度上已經是機器，而且在某些方面正變得越來越機械化（比如接受激光眼科手術這類操作）。我認為我們正在朝這個方向演進——雖然尚未完全到達，但趨勢已然顯現(xiàn)。

關鍵在于理解：我們創(chuàng)造的技術領域并非與生命和自然對立，因為它本就源自自然，保留著許多相同的本質。這意味著我們可以持續(xù)推動技術發(fā)展，讓我們制造的物品越來越接近生命形態(tài)，從而更好地與自然兼容。這樣的技術對自然的危害將遠小于現(xiàn)有水平。

無論是機器人、飛行器還是太陽能設備，都有巨大潛力通過仿生設計變得更環(huán)保、更有機。技術本質上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們就不該以“反自然”為由拒絕科技進步，我們在這方面還有廣闊的探索空間，因此應該持續(xù)推進，而不是因為認為技術“違背自然”就拒絕它。

觀察者網：您接觸過那么多的未來學家。是否還有一些您尚未合作過但渴望合作的同行呢？無論他們是在中國還是其他國家。

凱文?凱利：很遺憾，我對中國的未來學家群體了解有限?，F(xiàn)在我的目標之一正是更深入地結識中國未來學界的同仁，與他們交流。在美國，我有幸與一些用創(chuàng)新方式思考未來的人士進行過探討。

目前我正在嘗試與好萊塢編劇合作——因為僅僅依靠未來學家是不夠的?，F(xiàn)實是，很少有人真正關注未來學研究，但所有人都在看好萊塢電影。銀幕呈現(xiàn)的圖景，往往就成為大眾認知中的未來。真正的變革力量在于制作展現(xiàn)樂觀未來的影視作品，畢竟當前銀幕上充斥著太多反烏托邦敘事。

在這個人們更常通過電影、YouTube和TikTok獲取信息的時代，影響大眾未來觀的關鍵。這正是我現(xiàn)在努力的方向：將樂觀主義未來學融入影視創(chuàng)作，以此影響人們、改變人們對未來的想象范式。

觀察者網：這些想法太令人著迷了。感謝您持續(xù)不斷的創(chuàng)作。通過閱讀您的作品，我也被喚起了自己內心所愛。感謝您點燃了像我這樣的讀者對理想世界的憧憬。也感謝您今天抽空接受采訪。

凱文?凱利：非常感謝。能夠參與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是我的榮幸。正如您所說，這是我第一本中文版首發(fā)的書，特別為中文讀者撰寫。我真心希望中文讀者能從中獲得啟發(fā)與助益。

我的期望是每個人都應該保持最大限度的樂觀。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共創(chuàng)美好未來。我們沒法守株待兔。悲觀主義無助于改變世界，我們需要先構想出理想中的未來圖景，并堅信自己有能力把它實現(xiàn)。這就是本書希望傳遞的理念。期待各位讀者的品鑒。很高興參與今天的對話。

觀察者網：非常感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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