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有界UnKnow
RefusingtouseAI,It’salosingbattle.(拒絕使用人工智能,即便這場戰(zhàn)役注定失敗。)
這是五月份,JessJohnston(杰斯·約翰斯頓)和AmyWeatherly(埃米·韋瑟利)在她們共同的Facebook賬戶上發(fā)布的內(nèi)容。
Jess和Amy是美國知名作家,社交媒體上擁有近200萬粉絲,兩人合著的書籍更是在2022年被《華爾街日報》評為年度暢銷書。
Jess和Amy提到:雖然拒絕使用AI這種堅持注定失敗,雖然每個月的收入都在因此下降,但我們?nèi)匀徽J為“真實的人,以有意義的方式書寫,表達和創(chuàng)作帶來的東西,是AI永遠也無法賦予的?!?/p>
▲Jess和Amy的社交媒體截圖
但這樣的行為顯然與今天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格格不入,AI正在進入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從上海外灘的高級寫字樓,到四川三線城市的菜市場,每天都有無數(shù)人在和AI發(fā)生著無數(shù)次交互。
這是屬于AI時代的狂熱,新神崛起。
按常理而言,這種背景下「拒絕使用AI」應該是一種絕對的小眾行為。但出乎意料的是,在Jess和Amy帖子的評論區(qū),許多人向她們表達了支持,并表示自己也同樣在抵制AI。甚至在國內(nèi),抱有同樣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如果我們在小紅書上搜索關鍵詞,就會看到許多相關的帖子,他們高喊拒絕AI的口號,細數(shù)使用AI的弊端,并堅持用一種傳統(tǒng)的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
拒絕使用AI似乎并不是一個小眾行為。
那么,對于從小學習近代史的中國人而言,大家其實比誰都明白“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也比大多數(shù)人更愿意接受新事物和新技術。
但即便是這種情況下,當AI明確成為「未來」的代名詞之后,為什么仍然會有相當一部分人固執(zhí)的拒絕使用AI,甚至寧愿被貼上保守、固執(zhí)、傳統(tǒng)的標簽呢?
這些拒絕使用AI的人,他們真的僅僅只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盧德分子嗎?在AI浪潮中,拒絕者的堅持到底是遲鈍的頑固,還是對人性與創(chuàng)造力的捍衛(wèi)?
AI和被盜的勞動
1811年的一個夜晚,英國諾丁漢郡的一幫紡織工人在夜色的掩護下沖進一家工廠,并砸毀了這里所有的紡織機。
這是發(fā)生在第一次工業(yè)革命期間轟轟烈烈的盧德運動的開端,當時由于珍妮紡織機等新技術的出現(xiàn),大量的紡織工人開始失業(yè)、工作時間被延長、工資下降,于是機器被認為是導致這一切苦難的罪魁禍首。
盧德運動從1811年3月在諾丁漢爆發(fā),到1813年初在政府的嚴厲鎮(zhèn)壓下逐漸平息,持續(xù)的時間不過兩年。但從廣義,200多年之后,盧德運動還在持續(xù)發(fā)生。
2023年5月,美國編劇工會(WGA)開始了一場長達148天的大罷工。兩個月之后,SAG-AFTRA(美國演員工會-美國廣播電視藝人聯(lián)合會)帶著好萊塢的演員們也加入了這場戰(zhàn)斗。
好萊塢的編劇和演員們擔心,自己劇本、肖像、聲音和表演數(shù)據(jù)都會被用作AI訓練,他們自己不僅無法從中獲得報酬,未來還可能被AI生成的內(nèi)容所替代。
于是,他們強調(diào)人類創(chuàng)作的價值和不可替代性,并對影視行業(yè)使用AI提出了一系列限制。比如要求生成式AI只應作為輔助工具,絕不能替代人類編劇,且禁止使用AI生成劇本;比如制片方如果AI合成的演員必須告訴工會,如果使用演員的數(shù)字肖像必須征得演員同意,且支付相關報酬......
這場大罷工被認為是全球第一次針對生成式AI在工作場所使用而進行的大型勞資糾紛,并在全球范圍內(nèi)掀起了關于人類勞動和AI創(chuàng)作的廣泛討論。
但這場討論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一百多天后,隨著工會和相關企業(yè)達成協(xié)議,編劇和演員們復工,關于人類創(chuàng)作價值的討論也隨之戛然而止。AI的技術開始突飛猛進,人們開始重新沉浸到AI帶來的巨大歷史機遇當中,而逐漸忽略了當初迫在眉睫的問題。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在獲得利益之后便丟棄了對「拒絕AI」的堅持。比如來自英國的虛幻引擎UI程序員Ben,他就在自己的博客首頁鄭重的發(fā)布了一項關于“我為什么拒絕使用AI”的聲明。
▲Ben的博客介紹頁面,他在博客底部備注,該社區(qū)有人工創(chuàng)建
Ben從事軟件開發(fā)工作已有十余年的時間,并曾在EpicGames參與《堡壘之夜》等知名游戲的開發(fā)。他詳細列舉了十七項拒絕使用AI的原因,其中開頭就提到,大模型是建立在“被盜的勞動力”之上的,而且它會讓人“去技能化”。
Ben看來,“大模型是基于人類創(chuàng)作者的成果進行訓練的,但一些公司基于盜取的創(chuàng)作者成果進行模型訓練,然后又將訓練好的模型賣回給創(chuàng)作者,這是不道德的?!?/p>
這一點和好萊塢罷工的編劇、演員的觀點一致,而且許多拒絕使用AI的人都表達了類似的觀點。比如一位自媒體從業(yè)者表示:“我非常理解,我想任何一位愿意認真創(chuàng)作內(nèi)容的人,應該都難以容忍自己辛苦產(chǎn)出的心血被工具冷冰冰的肢解,再被他人堂而皇之地拿去利用?!?/p>
▲網(wǎng)絡上大家關于自己為什么拒絕使用AI的討論流言
去技能化?
如果說盧德運動代表了對技術替代的本能抗拒,那么如今的‘AI抵抗者’則多了一層文化和價值的復雜考量。而在這一切背后,一個更深層的憂慮是AI對我們自身能力的侵蝕——去技能化。
注意,這里并不是指AI會取代許多人的工作,而是說AI會讓許多人喪失勞動技能。
Ben認為,如果大家越來越多的依賴大模型來完成工作,那他們將從擁有獨特技能的工作者變成只知道如何輸入提示詞的通才工作者,這將導致工人更容易被取代,從而壓低他們的工資,類似于工業(yè)革命時期工匠淪為工廠工人的情形?!拔也幌氤蔀榭商娲奶崾驹~工作者。”
麻省理工學院(MIT)的一項研究表明,依賴聊天機器人完成初始任務的人,即使后來不再使用該工具,大腦活躍度仍可能相對較低。
▲MIT論文相關數(shù)據(jù)截圖
雖然研究人員強調(diào),由于這項研究的樣本數(shù)量太少,且持續(xù)時間較短,所以無法說明習慣性使用聊天機器人是否會長期重塑我們的思維,但它確實給我們帶來了長期使用AI的另一種擔憂。
許多人也開始在生活中意識到這樣的問題,一位短視頻從業(yè)者向「有界UnKnown」表示,自己長期使用AI來撰寫腳本之后,現(xiàn)在再自己上手已經(jīng)會感覺到困難。
Ben認為,大模型從根本上不利于人類學習?!拔艺J識一些研究人員,他們使用大模型編寫Python腳本來使數(shù)據(jù)可視化,因為他們想要專注于研究所以不愿意花時間來學習他們想要使用技術細節(jié)。”
他認為這是使用大模型帶來的“惰性”,就像一些大學生使用大模型來撰寫論文,但他們根本不知道論文寫了什么東西,甚至無法理解論文所表達的意思。
▲央視新聞關于大學管控學生使用大模型的相關報道
這是一種極其危險的趨勢,因為它在提倡人們盲目的追求結(jié)果,而不是真正的理解其中的原理。而作為一名記者,肖婷對于使用AI也有同樣的顧慮:“我還是習慣自己動手,因為我覺得批判性的思維能力很重要,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使用AI進行創(chuàng)作,但我擔心他們沒有辦法學到真正的東西?!?/p>
所以,對很多拒絕使用AI的人來說,真正讓他們害怕的,并不是AI會搶走你的工作,而是AI會像溫水煮青蛙一樣,逐步讓你失去工作,甚至獨立思考的能力。
在《哈利·波特》中,金妮·韋斯萊第一次來到霍格沃茲時,就被一本能夠與人對話的魔法日記所控制,最終打開密室放出了蛇怪。
事后,金妮的父親鄭重的向金妮表示:“Nevertrustsomethingthatcanthinkforitselfifyoucan’tseewhereitkeepsit’sbrain.”(永遠不要信任一個會自己思考的東西,除非你知道它把腦袋放在哪兒。)
這件事情在AI時代的今天,仍然相當具有現(xiàn)實意義。就像Ben提到的那樣:“隨著晚期資本主義繼續(xù)試圖從工人身上榨取更多價值,它迫使人們犧牲長期進步來提升工作速度,所以放慢速度,學習自己做某件事情,從長遠來看更有價值。”
人類的思考和情感,無法替代
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將「使用AI」視為一種誘惑,一種可以幫助你找到捷徑的誘惑。
事實上,這種誘惑自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以來無時無刻不在存在,在過去的十幾年里,我們經(jīng)歷過許多重大的討論,比如智能手機會毀掉一個人、信息碎片化會毀掉一個人,短視頻會毀掉一個人.....
而關于這些討論的另一個反向證明是李建。2018年,李建在錄制「中國好聲音」節(jié)目時提到,自己仍然在使用老款諾基亞手機,通過短信和電話與朋友保持聯(lián)系。從此之后,「不使用智能手機」成為李建的一個顯著標簽,他也因此成為在信息爆炸的時代里,隔絕信息干擾的一個代表。
▲李建在節(jié)目中提到,自己不使用智能手機
是否使用智能手機,本質(zhì)上是一種選擇。在李建看來,拒絕使用智能手機能夠可以讓自己免除許多不必要的信息干擾,從而專注于閱讀、健身和創(chuàng)作。但對于更多人來說,使用智能手機可以讓他們獲更多的體驗,比如網(wǎng)購、游戲、社交和短視頻等等。
這種選擇的差異在AI時代也同樣存在,「拒絕AI」和「使用AI」很多時候也只是大家期望獲得的體驗差異。
比如Ben在自己十七條拒絕使用AI的理由中提到,“我拒絕使用AI編程,是因為我喜歡編程?!?/p>
確實,對于許多創(chuàng)作者而言,他們不僅享受成功創(chuàng)作一個作品的喜悅,同時也享受創(chuàng)作這個作品的過程。而作為一名兼職新媒體的創(chuàng)作者,徐梅也有同樣的考慮。
“說實話,我已經(jīng)能夠非常熟練的使用AI進行創(chuàng)作,我在公司幾乎80%的工作都依靠AI來完成,我還專門為此開通了ChatGPT的會員?!毙烀诽岬健?/p>
“但當我回到家,開始寫我自己的公眾號和小說時,我卻不怎么使用AI,我覺得思考和表達的過程是自己的,別人誰也無法替代。”
“本質(zhì)上我享受創(chuàng)作的過程,并在其中體會到樂趣,就像今天許多山已經(jīng)安上了纜車,但仍然有許多人堅持徒步登頂一樣。”徐梅說。
徐梅拒絕使用AI創(chuàng)作自己的內(nèi)容,因為她想成為創(chuàng)造和學習的人,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具有內(nèi)在價值,且這種價值無法通過AI來實現(xiàn)。但除此之外,也有人拒絕AI僅僅是因為他認為許多事情并不應該由AI來替代。
“現(xiàn)在只要我一看到AI生成的內(nèi)容,我就會自動跳過,因為我會覺得,別人都不愿意花時間寫東西,我為什么要花時間看?”劉暢是一名網(wǎng)絡小說作者,到今天即便同行已經(jīng)可以使用AI同時更新數(shù)本小說,她也仍然堅持自己手動碼字。
“我知道現(xiàn)在AI確實很有用,比如寫郵件,改簡歷,或者生成PPT之類的,但如果說藝術創(chuàng)作,我覺得AI還是不行?!眲潮硎?,這并不是說我覺得AI做不到,而是我覺得,藝術應該是人類的思想和創(chuàng)造性表達,而不是一些從人類視角出發(fā),卻缺乏意圖或語境的、統(tǒng)計相關答案的混合體。
劉暢認為,現(xiàn)在許多人都在逐漸被AI所“異化”,然后慢慢失去作為人的主體性。
“比如我最近和朋友聊天,然后向他們詢問一些問題,他們會告訴你怎么覺得,然后告訴你豆包和DeepSeek就是這么說的?!?/p>
“老實說,聽到這樣的回應我會很無語,畢竟在我看來,我向你傾訴是期望得到你的反饋,而不是讓你幫我問一下豆包?!眲秤X得,如果大家使用AI越來越多,那么人與人之間的獨特聯(lián)系,情感互動就會變得越來越少,這其實挺讓人感到悲觀的。
從2022年AI技術爆發(fā)以來,大家就一直在討論,強大的人工智能會不會在某一天覺醒,然后像大多數(shù)科幻電影中描述的那樣,機器人起義將人類完全消滅,或者圈養(yǎng)在培養(yǎng)皿中用來發(fā)電。
今天我們當然無法預知這樣的情景是否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發(fā)生,但我們已經(jīng)可以預見的是,如果持續(xù)不加干預,人類將會很快成為AI的傀儡。
畢竟,當你把表達、工作,甚至思考都交由AI的時候,“你”還是真正的你嗎?其實需要打上一個問號。
在這種情況下,AI已經(jīng)成為真正主掌行為的那個人,而人類,不過是AI與現(xiàn)實世界鏈接的一個紐帶。到那個時候,AI不再是人類在虛擬世界的Agent,相反,人類逐漸成為AI在現(xiàn)實世界的Agent。
結(jié)尾
事實上,我們深知拒絕或者限制使用AI有相當多足夠充分的理由,但同樣,我們也知道拒絕使用AI這件事也不可能成立。
就像開頭Jess和Amy提到的那樣,RefusingtouseAI,It’salosingbat
tle.這是一個注定失敗的對抗。
縱覽歷史過往,其實每個時代都有人在對抗技術的發(fā)展,或者說對抗技術進步帶來的負面影響。比如18世紀有人打砸珍妮機,19世紀有人說蒸汽機是怪獸,21世紀有人拒絕互聯(lián)網(wǎng),認為這是詐騙;而就在當下,還有人在抵制使用抖音......
但即便如此,這些我們知道的所有對抗無一例外,他們都沒有給這個世界帶來改變。
一位同樣做自媒體的朋友最近和我說,他之前也不愿意使用AI,希望保持作品的純粹,但是最近隨著對效率的需要,他也逐漸開始在工作中更多的使用AI,比如查詢資料、修改標題,潤色語句等等。
“我現(xiàn)在唯一還在堅持的,就是自己梳理邏輯,自己成文,這也算是一種對AI的對抗吧?!?/p>
但這位朋友對此也并不樂觀,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種對抗也正在肉眼可見的被消解,AI正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更多地盤。
劉暢也同樣意識到這樣的問題,但她的態(tài)度卻更為灑脫,“雖然我確定我的行為并不會帶來什么改變,但我也不會主動去面對自由思想的消亡以及人類被集體奴役的結(jié)局。”
或許我們終將無法拒絕AI,但是否還能保留創(chuàng)造力、批判性與人的主體性,卻是每個使用AI的人真正需要回答的問題。